2.08.2016

阿媽

我最親愛又讓人敬重的外婆鄭李蘭馨女士,在過年前,一月二十二日的晚間於睡夢中辭世了,高齡九十四。

和阿媽之間的回憶零零碎碎又多到數不清,但當我認真想要寫下阿媽的生平時,才知道自己知道的實在太少,阿媽聊天的時候很少講到她的童年,講古常就是從她和阿公去日本開始說起,彷彿她的人生是從和阿公結婚才開始的一樣,唯一只有一次一起看老照片的時候,一些童年和少女片段零星浮現。而說到阿媽的出生,竟沒人搞得清楚究竟是在六甲還是鹽水,是阿媽的老家還是老老家,只好統稱在台南出世。阿媽的父親,我的外曾祖父李源是醫生,外曾祖父行醫為善,有善人之稱。多年以前我曾從報上文章讀到他人對外曾祖父的回憶,說李源醫生如何醫治並幫助了他窮困的祖輩,現在如果用孤狗大神,也可以找到六甲李源醫師和鴻源診所的故事。

作為醫生之女,阿媽的童年生活應該是優渥的,一張阿媽童年的照片,裡面是阿媽和她兩個祖母(母親和妾),四個弟弟及兩個親戚,阿媽的小妹尚未出世未及入鏡。算算時間,約是一九三五年左右,他們人人穿著乾淨體面,在六甲家裡拍下難得的合照。照片裡的女童頭髮往後梳,露出高又凸的額頭,阿媽看著那張照片說,小時候大家都叫她「瓢(音摳)頭」,就為了那額頭。後來我們都遺傳到了阿媽的額頭嗎?我們這輩的表姊妹們都有一式一樣的額頭,平時分開看不覺得,合照的時候,我們眉間光亮的額頭線條,和幾乎一樣的眉間距,誠實地刻著家族的模子。


阿媽念書至臺南第二女高,畢業旅行是「內地」日本行。有幾張阿媽和女同學著和服的照片,就是旅行中所攝。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們到日本旅行,想想應該是青春時最冒險又最浪漫的回憶吧,但阿媽說起來仍是淡淡的,不仔細聽不出其中透出那高興和興奮的語氣。另一張照片裡,白衣裙白襪的阿媽仍不脫少女稚氣,同時又顯得穩重懂事。那時已經自女高畢業,尚未結婚的阿媽在六甲公學校教書,有幾張照片裡的孩子我認不出來是誰,一問原來是阿媽的學生,至今仍保留著學生的照片,也許是偶然,也許是在說阿媽彼時如何認真對待教學一事。

後來我比較知道的,阿媽比較常說的,是結婚後和阿公去日本時候的事情。阿公那時在日本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當醫生,時常和同學往來,說日本同學只要看腳就能分辨台日女性,只要是鳥仔腳的就是沒有長年跪踏踏米的台灣人,日本女性則從小都跪出了蘿蔔腿。阿公阿媽似乎是住在醫院的宿舍,小小的房間,有更小的灶腳兼浴室,阿媽說,就夠迴身而已。那是阿媽的第一個廚房吧,不知道後來很會作菜的阿媽那時候都煮些什麼,猜測剛從優渥的家裡搬出來應該不太會煮。其實據說在婚前曾舅公還曾帶阿媽去日本見見阿公,想來曾祖父在當時作風很開明。

阿公阿媽後因奔喪返臺,彼時戰爭時局不安,遂留臺灣。終戰以後,阿公在臺義竹崎開業,我對竹崎的育生診所僅有一點的印象是診所門面的木門和後面和式住家的簷廊。遠在我出生之前,阿公阿媽就搬到嘉義市,後來阿公請建築師王秀蓮設計起造了三層樓的住宅,我們小輩口中的嘉義家。那美麗的房子裡載了一大家子好幾輩人滿滿的回憶。

嘉義家裡曾經人口眾多,除了阿公阿媽五個小孩以外還有借住的堂姨,可能還常有前來拜訪的小姑們吧。阿公有六個妹妹,以我的感覺,那些嬌慣的小姑們大概不是太容易侍候。但她們人人都喜歡阿媽,又稱她勤儉。嘉義家的廚房很大,我出入嘉義家的時候也晚,那時人口已經簡單,沒有見到熱鬧滾滾的廚房,只能想像阿媽在其中穿梭並指揮幫傭的身影。據說從前阿媽會做些比較麻煩的菜色,像是香酥鴨,整隻鴨用醬油糖醃過,丟進油裡炸得皮酥肉軟,可惜我始終沒有吃過。廚房裡還有後來裝的大烤箱和微波爐,阿媽對新事物接受度極高,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真正是「現代文明女」*,不畏懼科技,到老年也拿著ipad看照片。廚房裡有個美國牌子的大冰箱,那是我記憶裡第一個阿媽的冰箱。大冰箱裡除了飯菜,最棒的是夏日裡裝在玻璃淺盅裡的冰品,阿媽手作的愛玉仙草杏仁豆腐每一樣都好好吃,盛裝在晶透的玻璃盤裡,光是看著就涼了起來。我們小孩子每天就去開冰箱門,等著下午吃涼。還有蘋果西打,哥哥還有兩個表姊可以開了玻璃瓶直接喝,唯有我,阿媽覺得我年紀太小,不讓我直接拿瓶子喝,一定得先倒在杯子裡,我那時覺得好不公平啊,好想直接把玻璃瓶舉得高高的,像表姊一樣那樣喝汽水,好想趕快長大啊。

阿媽還有第二個冰箱,擺在二樓房間裡。臥房和書房相連,書房是阿媽的書房,也是每年的這個時候,書房櫃上必是一長排的椪柑。阿媽愛看書,晚年看每期日本的文藝春秋,在台灣的時候看什麼書我卻記不得了。記得有些報紙雜誌,阿媽說,那些她是半看半猜半認字,受日本教育的她,讀日文比讀中文容易得多。後來阿媽記憶不好耳朵也不好使的時候,別人說話她也是半聽半猜,遇到猜不出的,就嗯嗯嗯這樣啊,我總會想她也許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猜測。阿媽房間的冰箱裡冰的東西很少,大概也就是些冰水,還有門上一包 Hershey 的 Kiss。我愛極那銀色包裝,露出那條白白瘦瘦的紙條,和冰涼巧克力在嘴裡融化的感覺,每每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就跑去阿媽房間開冰箱拿一顆,然後忍不住,再拿一顆。

阿公阿媽還住嘉義的時候有時也上台北的,有時是出國前順道,有時候是專程。阿媽到台北都會去衡陽路選布做衣服,那時候衡陽路上整條都是布店,進去還有兩層樓的,牆兩側,上方要吸引人注意的新布一匹一匹直放,下面的布橫插,和現在書店擺書差不多的感覺。小時候我去那都跟,阿公一直有車,我印象裡那時是很大一台白色的凱迪拉克,那時也沒有汽座這種東西,小孩坐車就大人抱著,車前排坐位也是連著的,扣掉司機宋桑,最多還可以擠四個大人四個小孩。去衡陽路布店我還蠻無聊的,我對那些花花的布料沒有興趣,也不懂怎麼大人要挑那麼久,有時還帶一本故事書去殺時間,完全不知道,多年以後我會每天坐公車到衡陽路上學,滿街的布店後來只剩下一兩家,而且門可羅雀,當年的風華,就停在當年而沒有往前了。

阿公退休以後他們搬到台北短暫住了兩三年,就租屋在當時我家的樓上。星期天爸媽上班,我就去樓上吃飯。那時候我是有點彆扭的國中生,飯是去吃的,吃完飯也喜歡在客廳裡再待好一陣子,有時候抱一本參考書,有時候看第四台無聊的港劇,但對話很少,就是有吃飽了這樣。阿媽喜歡煮雞湯,雞湯用料極豐,湯喝完後還見鍋底鋪滿一層干貝。這時阿媽煮得更簡單,也有些市場買的半成品,牛蒡甜不辣很常上桌,一點日式風味的,又一點台灣式的,再炸一回。這時從阿媽冰箱端出來的不再是冰品,而是飯後水果,阿媽家的西瓜最好吃,沒有籽的,但不是無籽西瓜那種無味的東西,籽是阿媽一顆一顆挑掉的,又冰又甜又沙。

再來阿公阿媽搬到美國,在阿媽的小客廳裡,有一台小小的白色冰箱。阿媽不再煮飯了,冰箱沒什麼大用途,以前會冰一壺表妹口中的「阿媽tea」,就是冰烏龍茶,再來好像常嫌冷,連冰茶都不太有了。冰箱的功能由內轉外,上頭貼滿了孫輩曾孫輩的照片。阿媽有七個孫女,她每每看冰箱上那些結婚照和後來小孩子的照片就說,之前都煩惱這麼多孫女怎麼嫁得完,結果沒幾年也是一個一個都嫁了,說得興高采烈的。十個孫子,如今曾孫也十個了。

就這樣為人子女為人妻為人母為人祖母曾祖母一路過來,阿媽總是鎮定,明明經過的是一個巨烈變動的時代。就像她的語言,她的母語與受教育的語言不同,和後來子女受教育的語言也不同,後來大部分孫輩用的又是另一個語言。她是在四個語言,三個國家,幾代之間,理解,斡旋,猜測,並這樣於其中一日一日活過來的。她趕上了現代文明之初,同時也是活在一半的舊時代裡。對於時代,豈能用見證兩字簡單說明,她是真真切切參與其中的,因為參與了,所以很淡然,安靜地一如旁觀者。

我的阿媽,和她之間的記憶我不知如何過濾,拉拉雜雜,說了還有更多。像是在嘉義阿媽牽著我過馬路去雜貨店買零食,像是阿媽從日本特地帶天津糖炒栗子給我,像是阿媽給我的她曾放在床頭的玻璃小狗小動物,像是後來阿媽年紀大了反過來我陪她去散步,像是和阿媽一起拼圖,很難拼的角落多裝了一片兩人都是高興,像是這幾年去看阿媽,她抱著我的孩子。

我知道阿媽是想念阿公的,但她很少表現出來。她總是這樣,內斂,沈穩,不麻煩別人,安靜地收著自己的心事。此時她必在天上歡喜和阿公重聚。



*借一九三0年代歌曲《跳舞時代》歌詞中「阮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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