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2009

A One and a Two

來美國的第一年看了當時楊德昌的新片《一一》,重看的此時,《一一》已經成了楊德昌發表的最後一部電影。

電影從一場熱熱鬧鬧又帶點尷尬氣氛的婚宴中開始:大肚子的新娘、鬧場的前女友、身體不適的外婆、放反的大楨新人照,再逐一帶到NJ(吳念真飾)的家庭成員、生活場景和人際交往。細緻地描述台北城市中產階級生活,及城市裡人們各自不大不小的心事。

楊德昌真是很細緻而準確的。當場景帶到建國高架橋邊的高樓公寓,門一開,公寓裡每個角落以極力保持整潔的 方式,堆疊了層層物件。熱水瓶立在餐廳一角小茶几上,小茶几上排滿了茶葉咖啡和不知為何的瓶瓶罐罐,幾乎沒有空出任何桌面的餘地,略略泛黃不再潔新的熱水 瓶身上,又新近貼了個雙喜字樣透露家庭裡的最新變動。幾個鏡頭,說了歲月的積累,過去的及現在的,這積累幾乎不合乎這城市調性,但又確確實實在各個角落長 了起來。

然後楊德昌更深入地進到了這個家庭裡面。三代同堂的和樂家庭,在外婆陷入昏迷之後,突然卡榫被抽動了,每個人都不安了起來,騷動了起來。但騷動也是很平凡的,驚天動地不起來的。太太上山修行了一段時間,就讀北一女的女兒和個建中男孩談了短暫的戀愛,念小學的小兒子對世界好奇地張望,NJ巧遇初戀情人「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以為會有什麼改變」,「以為」而已。

每個人都有些很憂傷也不太重要的煩惱,每個角落都透露一點故事。辦公高樓的玻璃窗映著凝思的身影,高架橋下是年輕戀人等待與爭執的場所,喧鬧幾乎荒唐的婚宴成了與初戀情人重逢的契機。世紀末台北人在城市裡穿梭,不自覺地遺落一些氣味,遺落在這個總是被說變化太快的城市,導演則熟練地追蹤這些細細瑣瑣的軌跡。

看著這些瑣瑣碎碎的生活軌跡,竟勾起我對自己所在的莫名惆悵。同事喜歡開我玩笑,看我的辦公桌,東西少到覺得我好像隨時包包背著就可以閃人了,我總是笑笑不說什麼。不只是辦公室,十多年來住過的地方也一樣,不想積累,嫌麻煩,也不想留下太深刻的痕跡。好幾年的時間,住在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裡,不想也不認得鄰居,進進出出覺得都是一個人的事。即使是那些非常愉快行走在明亮春光街頭的時刻,也敝帚自珍地覺得那是一個人才能懂得的喜悅。一邊行走,一面掃去身後的足跡。

以為自己是想念台北的,可是到底我沒有過真正的台北生活。我不曾在台北工作過,那些辦公高樓的場景對我如異鄉般陌生,大街小巷穿梭於我可能只是假期尋奇,從來不是生活。我聽著台北朋友間傳來的種種消息,有時候覺得更像在聽故事,喜悅哀傷都難以碰觸溫度。也無法分辨我對這城市的眷戀是出於對假日生活的嚮往,對少年時代的懷念,還是有更深一點的什麼。

然後現在我從一部電影,透過他者的描述,想像自己的城市,創造虛構的鄉愁。電影英譯名《A One and A Two》,我也落入了導演的陷阱,在自己捏造那個變體「之二」嗎?或更無奈一點的,變體仍是不曾改變的命定?

一一,或者之一和之二,總之真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