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2009

江湖在那裡

看吳音寧的「江湖在那裡─臺灣農業觀察」,一邊看一邊吃驚地發現原來直到一九八七年才廢除了「農賦征實」─政府訂定農民應繳稅額,再以政府公告訂價將一賦元轉成若干公斤稻米(事實上不是吃驚地發現何時才廢止,而是吃驚地發現此法的存在)。再吃驚地發現,六0年代農民「遇到建設要繳『復興建設捐』,遇到軍民合作站成立,要繳交『軍民合作站經費』,遇到水災要繳『水災捐』,遇到義務教育開辦,要繳『教育捐』,遇到家裡有人當兵…除了照例被『帶征防衛捐』,收劇上還會有『帶征新兵安家費』的戳印」,只能以穀糧交換政府公賣的肥料(價格是日本的三倍),原本就有的灌溉系統被政府接管得交水租。吃驚地發現原來一直以來農民根本見不到摸不到我理所當然以為存在的市場,更不可能談什麼供需。耕種了面對萬萬稅,不種休耕又另有罰責(後來為了讓水予工業,又鼓勵休耕了)。

再一路嘆息看著八0年代農田如何從盜賣砂石開始,挖空了田地再盜賣為非法廢棄物掩埋場,流出毒水深入土地,嘆息看這一路不可返回的單行道(土地啊,是那一層千百年才生成的薄薄有機土壞,此地工程明文得保留的珍貴表土)。一邊想著最近吵吵嚷嚷的農村再生條例,看金權由黑而白水乳交融,一路看一路嘆,恨不能,但恨不能什麼呢?若時光逆走,拔劍要揮向誰?江湖,江湖在那裡?是一句「(貿易自由化)這款『不可違逆的趨勢』…,只不過是歸因於島嶼長期缺乏左翼思想所致」可以輕易指向?

歷史導出的境況並不荒謬,只是讓人尷尬。沒有左派也沒有右派的島嶼處在那裡當然無關左右,怪罪予一個敵人,敵人倒下新的敵人上場原來是自己人,且自己人與從來的敵人出奇地相像。怒目以對結果照見了鏡中的自己,哂然,接下來?

事實上對這本書如果不是因為一段關於作者自己入城以後對「家鄉」的心理描述,引發了我對另一個向度的好奇與想像,這些關於農業觀察的敘述,很容易在看完瞬間的憤怒之後,在腦裡被歸於遙遠且已經過去的大歷史下之必然。畢竟,在憤怒指陳有時略顯天真之際,摘要也可以只是:在遙遠的農村土地上,歷史斑斑駁駁寫滿了政策的輕忽與凌弱。

「我哼了哼,不自覺現出輕蔑的神情(日後想來,那些年我總是那表情),掉頭離開,待沒幾天的農鄉,又趕緊『回』到都城,可以『坐在咖啡屋裡/以激烈的學術爭辯/關心低階層的朋友』(引自劉克襄〈知識份子〉),可以徹夜聽地下音樂、看國際影展、參與街頭盛大遊行、認識各款朋友的台北城…,而鄉下,唉,就放給鄉親們去選出黑道民代官員吧!」

是我比較熟悉的場景,蒼白而激昂的知識份子,選擇性地關注某些正確的議題,並擁舞無瑕的理想。城市,在此提供了舞台,供予在道德正確(農村出身)與優越知識的交叉點上標出座標的青年。而青年,停棲在城市的那裡?日後「回」家鄉時,回到那個鄉親們選出黑道民代官員的鄉下時,把自己曾經的輕蔑留在那裡?

「一座被仰望的城。

日後我才明白,既是政商權力的中心,原來也是異議分子賴以存活,發聲的所在;是主流文化製造行銷的中心,也是另類文化相濡以沬的據點。…但彼時十八歲的我…我僅只是好奇而熱切的,走入城市生活的豢養裡,被養出食衣住行育樂,包括腔調、思維模式、人際互動等習性;雖然,也像所有離的農家子弟,身上留有一道道城鄉磨合過後,甘願或不甘願的刻痕。」

書裡作者關於自己城鄉磨合的描述很短,卻好像一個小小的線頭,在農業政策歷史背景爬梳的數據和資料中,想要拉出另一個的故事,可是這未說的故事暫時被放棄了(離題?),暫時就只輕輕點出那尷尬的處境。我不禁要想,在家鄉書寫此書時的吳音寧,釐清離開了那點尷尬了嗎?「江湖在那裡」於她自己可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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