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3.2013

過於喧囂的夏天

最後一顆乳牙搖搖欲墜了好久,今天終於鼓起勇氣讓醫生給拔了。醫生問要不要把牙齒留著,我說好啊,可是個最長壽的乳牙呢,想著乳牙耶,好像很可愛。醫生後來把封在透明袋裡的牙齒拿給我,我一看,啊,真是顆糟糕的爛牙啊。乳牙完全沒有從前拔下來的智齒那種健壯錐型牙根,大概一直就這麼輕輕地伏在牙齦上而已,牙齒蛀過,側面黑黑的,因為早知道底下沒有成牙,為了延長牙齒的壽命,裝了牙套,從前那種銀色的牙套。眼前在封套裡的,是一顆蛀得空空的,沒有牙根的,套著銀色牙套的醜牙齒。我對長壽的乳牙有莫名幼稚的驕傲,卻不知其實它早已在裡面崩壞。

蟬聲才剛起,這個夏天,不得不直視死亡。

沒有辦法說明的事和無法處理的心情,都化為具體的儀式。很難聚在一起的家人團圓,頌經,道姑在前面念著,家人看注音本喃喃跟著唸,呼喚眾神,為逝者懺悔,在世時的不為眾生所苦,呼喚諸神,為逝者祈福,極樂世界裡的忘憂忘苦。我這樣身懷二心地,一邊低頭念經,一邊當作是民俗考察,甚至不知道自己誠心與否。每次聽到前頭道姑一本正經跟逝去的阿媽報告現在是在台北市民權東路二段XX號A館一樓XXX室,我都很想笑,原來得報告得這麼清楚啊,但對阿媽講她不熟悉的台北地址,有用嗎?有次我聽到師姊把往生日期講錯了,也不知道究竟重要不重要,因為還是不懂這到底是講給誰聽。

漫長的頌經下午,總是念一念忍不住偷偷張望是不是誰點頭如注瞌睡去了,念一念忍不住猜想那些習於為人祝念的道姑們,念的時候到底都在想些什麼,他們是誠心念著經文的嗎,和錄音帶念的有什麼不同?思緒繞著房間轉一圈,再趕緊專注在那一不留神就會完全不知所以跟不上進度的經文。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是在演一場戲。在應當哀悽的時候看起來哀悽,在該要肅穆的時候沈默凝立。身著黑衣三跪九叩,是為孝。

蓋棺前最後看遺容的時候,我先是認不出來,後來差點笑了出來,很糟糕,孝孫女的行為亂七八糟。然而阿媽那咧嘴大笑的面容實在太奇怪了,我從來從來沒有看過阿媽露出整排牙齒這樣笑過。她是受日本教育矜持的人,隨時注意自己的儀容舉止,那時候這樣笑過?

身著黃色道袍的道士主持蓋棺儀式,是個完全陌生的人,未來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了。儀式從再跪再拜開始,接著要跪著的這些眾子眾孫應和他的祈求,剛昇格成仙的阿媽,被要求應允子孫未來的財富,未來的官運,未來的子孫綿延不斷。我心想阿媽真是辛苦,以為她到了西方是享清福,原來還得應允這麼多要求。跟著應和,道士說好不好,跟著說好,道士問有沒有,就說有。就這麼應啊和的,哀傷告別。

過了兩個星期,又一次隔著太平洋面對另一個生命突然的離去,是大學同學。

太平洋那岸的同學們忙了起來,尋找舊照片,去探望已經離開的他,認真回憶,寫下懷念。一些久沒見面的同學見面了,聚在一起趕工做紀念冊,那原是我們比較擅長的方式。我很羞愧地沈默著,和他不夠熟,四年同學,想不出太多的交集,交不出回憶,其實該要追到更久以前,我們還念同一所國中。這許多年沒再見過他,只陸續聽見他的消息,在日本念了博士,回台北找到教職,結婚了,然後現在,離開了。但不是沒有交集,幾個星期前才在家裡翻出一張陳舊的紙條,是從前傾慕的學長寫給他的留言,上面有學長漂亮的簽名和印章,大約是厚著臉皮跟他要來收著的吧。我想不起那刻了,也想不起他多半在心裡嘲笑的表情是怎樣。我到現在還常叫麥當勞小麥,話是從他那裡來的。不經意留著他的用語,卻想不起更多。

然而想得起來的和想不起來的,嘈嘈切切,一樣喧雜。

盛夏了,日頭炙熱,空氣時則停滯。肉身的崩壞原來幾乎無聲無息,死亡的聲音卻很巨大,任你用思念回憶還是那應啊和的儀式,都蓋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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