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義家

夏天裡去了洛杉磯一趟，找大朋友小朋友玩，陪阿媽過個一兩天。在阿媽的櫃子裡找到三大抽屜的老照片，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表姊妹們的照片，很多上一輩的結婚照，阿公的中學大學畢業紀念冊，阿媽和朋友的高中合照，阿祖的照片，阿媽的阿媽和阿媽的姐媽合照，六甲神社落成時候穿著像神女一樣阿媽的照片，六甲老老家的照片，竹崎阿公診所的照片。有些照片充滿了故事，有些阿媽看看就搖搖頭說，唉啊，老了，不記得了。

然後還有幾張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興奮對 K 比手畫腳講述的嘉義家照片。

我很愛跟 K 講那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嘉義家，六０年代阿公請了建築師蓋的摩登洋房。三層樓的現代建築，外面是漂亮的黑頭磚，鏤空的窗櫺則是對比的亮白色。媽媽不只一次跟我說當年看著師傅手工一塊一塊敲特意燒過頭的磚，敲掉稜角和最外層的黑色，於是新磚也有美麗的色澤質地層次變化。那花木扶疏的小小前庭與大門旁的磚牆是照片裡最常出現的背景，前庭裡有小小的魚池和阿公養的錦鯉，有一年我不小心把美人魚童書掉進池裡，每想起那魚池也會想起後來那本曬乾了彎彎皺皺的美人魚。

那房子在當年是大膽的吧，廚房餐廳之間僅用玻璃櫥櫃隔開，坐在圓飯桌等開飯的時候，也還可以看到阿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餐廳兩倍大的廚房，現在想想真是美好，尤其是夏天裡進廚房開冰箱的時候，每天都有一般用玻璃皿盛著的甜品，愛玉或仙草最常見。但得等到飯後才能吃，於是一次一次去開冰箱，多看幾眼也是好的。

房間都在樓上，樓梯間是貫串全樓的主軸，明亮通透，和旁邊的走道用的是和側窗一樣的白色格櫺相隔，小時候我常在走道那裡透著格櫺看樓下，發呆。喜歡阿媽的書房，書房和主臥也是通的，書房面明亮的前院，窗檯種飄香的茉莉花，過年時書架前都擺了一長排的橘子，永遠吃不完的感覺。當年設計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特別規畫成主婦空間，還是久而久之阿媽使用書房的時間遠多於在外工作的阿公，總之我們都叫那阿媽的書房。大人懶得上來的三樓是我們小孩子的天地，起居室和榻榻米間相連，一張小小的兒童木桌，我們有時藏這藏那的，藏到隔年才發現已經乾掉的白雪公主巧克力。

照片裡沒有二樓的浴室，那也是現在不會再有的奢侈設計了，大概有點像澡堂吧，廁所完全在不同間，不同進出，浴室就是浴室，洗澡用的。浴缸鋪彩色卵石，外面則是一大塊沖洗的地方，像日本人一樣坐在小凳子上拿著水瓢沖洗刷背，最後才一群小孩子擠進浴缸裡玩水。

照片裡也有些我並不認得的，尤其是傢俱。剛落成時候的傢俱幾乎都是當時前衛的摩登傢俱，現在又再流行起來的六０年代復古摩登，木頭傢俱腳都是圓腳，帶著漂亮的線條往下削瘦。

然後是一張張一個個阿姨訂婚結婚的照片，舅舅結婚的照片，一張張在前門的合照。照片裡的阿公阿媽年紀漸大，孩子們的穿著一直改變。翻到爸媽訂婚那張照片，照片裡的媽媽穿著白色短洋裝，飄飄的長袖和相當迷你的裙子，時髦美麗模樣太讓人驚艷。

嘉義那房子，永遠說不完。我有次在台灣戰後建築師展覽裡看到那個熟悉的建築師名字王秀蓮，忍不住悠悠揣想起那時候執業的狀況。跟著時代的潮流，把平面空間打開再打開，用在地建材改良成現代生活。都市裡的一幢透天住宅也是東西方交會的實驗品，然後種下了許許多多的生活，故事與回憶。五十年後我們在太平洋的另一邊，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著那房子，那些暑假，那個櫃子裡的水晶葡萄酒杯，木紗門伊呀伊呀的聲音，餐廳那道推門前後晃盪的樣子，那個夏天的傍晚裡和阿公在頂樓澆花，那個躲在高背沙發椅後，坐在沁涼磨石子地上吃小美鑽石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