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4.2019

紐約。二0一九。四。

再次舟車勞頓,渡輪之後接 family Uber,扶老攜幼,大包小包,穿過尿騷味,踩過垃圾水,沾了很多紐約味以後,再塞了一回車,這次住到 Penn Station 對面。

傍晚從旅館步行到浮線 Highline ,開始往南走。

紐約浮線從一開始就在行程之內,其他行程隨機動來動去,唯有浮線始終確定會去。七年前第一次造訪時候留下一篇遊記,七年後,帶著兩小,一路對著五歲的火車迷慢慢講。講西區輕工業區的平面鐵路造成太多的意外,於是用了三十年逐漸完成鐵道高架,支持肉品分裝產業,但隨著產業外移,鐵道日漸荒廢,野草蔓生,在都會裡不得見容。要拆要拆,一旁的住戶說,不拆,這條曾經是貨用的鐵道,離兩旁的房子這麼近,房子都沒有發展的空間。在荒煙漫草間發現美麗的人說,不拆不拆,改成都市裡的空中公園多好,都市綠帶還會增加房地產價值,增值的地產稅和改造公園的造價相當。幾番角力,十年奔走,得到一些有力人士的支持,最終是把鐵道留下來,由 James Corner Field Operation,Diller Scofidio + Renfro 和 Piet Oudolf 合作,成了現在我們行走其間的 Highline。

初見這茂密生命力旺盛的空中綠帶讓人吃驚,幾年後再見還是覺得植栽的茂密程度無疑是這個案子成功的關鍵,尤其在鐵道上另外高架人行步道那段,帶著孩子看下面,這區段仍然保留著植物佔領鐵道的感覺,人們只是在樹林間經過,應該要記得輕聲細雨,把樹林還給樹林裡的住民。


傍晚時候氣溫稍稍低了一點,浮線上人潮洶湧,和下面的髒黑惡臭世界比起來,上面的世界美好到太不真實,綠蔭,鳥鳴,平整有韻律感的鋪面。沿著浮線一路走去,也像是在蒐集明星建築師的案例,玻璃,金屬,弧線,折線,間雜在方正老磚牆間,這美麗的建築實驗場,超高級住宅,五百萬美元的兩房公寓就在我們頭上。

和五歲的孩子講到這裡,到了漂亮的偽枕木階梯,上次來的時候我有點羨慕坐在那把這當成自家後院的紐約人,於是想讓孩子也坐在這休息一下,爬上爬下玩一下,看到冰淇淋攤,想買一個好大的冰淇淋三明治讓兩個孩子分享,結果來了一場哭天搶地,一切都不公平的災難。好說歹說了好久,最後孩子掏著掏著掏出了許多藏在心裡的委屈,包括原來腳踏車他選了黃色是因為他覺得我喜歡,他喜歡的其實是藍色。永遠不會知道和孩子的旅行那一段會發生什麼事,孩子的心裡又藏了多少心事。

浮線走到雀兒喜市場,我們下樓覓食,和孩子分享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要再隔了好久,沒繼續講下去的故事才又接了尾。就像是那場從好吃冰淇淋生出的種種不平,看似美好的綠帶開發,也帶來了公平正義的質疑。沒有一個地方比浮線兩旁仕紳化更嚴重,從二00九年第一段落成到二0一九年,浮線兩旁的房價中位數漲了近十倍,一條綠帶改造了環境,配合都市計畫變更,迎來了高度開發,原先估計浮線改建成綠帶以後,週遭的開發可以在未來二十年為紐約帶來兩億美金的地產稅,現在兩億已成了過去,九億是現在進行式。但開發沒有福澤原來的住民,可負擔住宅的缺乏直接擠走了原先的弱勢族群,原來生根的在地小生意,面臨高漲的房租,流失的客人,一間間被新潮的商店替代。「那他們要住哪裡?」孩子擔心地問。像每天發生在我們身旁的一樣,只能搬到更遠更破敗的地方,有些,也許就流落街頭了。既亮麗又悲傷的都市更新灰姑娘故事,我們在這些改變中身歷其境無比困惑,他們這代的孩子,成長間恐怕只會面臨更多劇烈的變化。我希望他一直記得他為人的擔心。

後來夜色都降臨了,我還是不死心地拖著所有人走到浮線最南端的惠特尼美術館。免費入場的夜晚,排隊人龍折了兩圈,還好移動很快,十五分鐘就進場。Renzo Piano 的案子,仍然是我喜歡的美感,一切都在思考後合理地落在應該在的地方,不故意張揚,像是入口處的那個深挑簷,也不特別低調,像是那個從遠處就看到的好幾層樓的展望臺。夜裡我們從上到下匆匆走過展望臺,累到昏頭的妹妹一頭撞上旋轉玻璃門,腫好大一個包。為了一個會放乾冰屁的大雕像,在五樓戶外雕塑露台待了一陣子,然後用更快的速度走過室內展場,遇到舞者,擦肩而過,離開。抱著孩子走在夜裡的紐約街頭,再一次穿過雜沓氣味,坐一站地鐵。實在都累了,沒有力氣說故事,沒有力氣聽故事。也許下一次再去,我會仔細看看,能不能看出防洪門的機關,會坐在一樓咖啡廳吃飯,感受沒有柱子的空間的重力。不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到時候還有沒有人繼續聽我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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