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二０一九。三。

放晴以後是個盛暑大熱天。

暫時略過因種種原因讓人百感交集的世貿中心，快轉到下午。坐上八分鐘渡輪，才上船就看到對岸碼頭，那就是今天的目的地了，位在曼哈頓南端的小島總督島。

對於總督島沒什麼概念，行前才臨時查了島上活動，來這裡，純粹為了 Glamping 這個好玩的事。在紐約露營住豪華大帳篷，聽起來就不能錯過。但是在這沒有汽車的小島沒有大眾交通工具的小島，到達營區以前，還得在一分鐘都不想待的烈陽下走上一段才能到。簡介說走路十分鐘可到，一群人磨磨蹭蹭，小孩一路拈花惹草，我一路打腳上的蚊子，終於在人還沒曬成乾以前走到營區。可恨進了營區大門還得繞過一大片草皮才能進到小小的接待中心，啊冰水，我像小時候一樣大口大口灌冰水，喝完再裝一瓶繼續灌，身心都被拯救了。原來，這就是快被遺忘的熱，在涼爽的舊金山灣區太久，生活習慣都改變了，但冰水一澆灌，身體還記得那痛快淋漓，我的島國身世。

帳真大，國王尺寸大床，小桌小椅冰櫃保險箱，還有連接一帳浴室！但帳裡的都不算什麼，海景第一排，躺在床上往外看，是自由女神像，坐到帳外露台，微微轉身，是曼哈頓金融區，1 WTC 世貿一號大樓那超高避雷針正以比中指的手勢插入雲霄。


上午在金融區移動，四處都是工地，強國人處處搶拍照，路都難好好走。到了九一一紀念水池，七年前要進到這裡還得經過重重安檢，現在整片開放成公園了。水池是世貿雙子星大樓遺址，兩個大洞，水濂往下，流到地下三十呎的池面。沿著水池繞一圈，護欄上是無盡的名字，一個一個在這個地方消失的生命。人好多，我們也是觀光客之一，即使有水聲仍然難以靜下心來。試圖對孩子解釋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事情，但是也只說得出事件，那其間逝去的生命都曾經有什麼樣的風景，那之後的美國及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個我們（倖存者）繼承的世界如何陷入恐懼，恐懼如何不知不覺地擠走了自由的心。有一天我們能更慢的更慢的梳理這些嗎？即將接受美國教育長大的孩子，又會帶回什麼樣的觀點？

重建以後比雙子星大樓更高的世貿一號大樓當然是很美國的，樓垮了就起個更高的樓，不可能有別種答案。地鐵站塌了就再蓋一個更光鮮亮麗的。西班牙建築師Calatrava 的 Oculus 車站有美麗的白色骨架，浴火重生展翅高飛的意象一目瞭然。Calatrava 參考了中央車站的大廳，希望 Oculus 的大廳也能成為一幅人的風景。但車站吞吐量不同，美麗的日光從天窗灑下，只照亮了購物中心的樓面。車站功能被推到建築物的最遠端，隔著購物中心遙遙相望，明喻隱喻畢竟敵不過原始的功能需求。光亮的地板和時時有人清潔的天窗，天光照著除了朝聖拍照以外稀疏的人潮，而搶著拍照的至少一半是痛恨美帝的強國人，這一切留給我一股抹不去的荒謬感，好像是創世紀，新世紀一切被簡化後只剩下最純粹的顏色，光譜這邊和那邊，而我們大概在這純粹裡面沒有容身之處。

回到現實，大太陽下沒有冷氣沒有風扇，我們在露螢，豪華帳篷裡還備有偽動物皮草一條。據說露營的好處是放小孩在外面玩小孩玩不膩都不用管。這兩個從來都沒那麼好打發，但是終究是跑出去了，在帳和帳間探險，搶租來的滑步車。嚴格說來這裡不是野趣營區而是讓人洗滌性靈的心靈避難所，禪修中心那種概念。可以在大草皮旁瑜伽，玩一些戶外遊戲。是真的，島也關了，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只有在大草皮和帳篷間閒晃，不必煩惱三餐，抬頭望去就是無敵景緻，俗人就是這樣洗滌心靈吧。

夜裡孩子睡了，帳篷窗戶往外看去是夜裡的曼哈頓，無可抱怨。

還有下一次的話會記得把防蚊液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