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21

診所

診所的最後一天,聽媽媽說忙到了超過十二點。最後這段時間很多老病人回來看最後一回,看病也打招呼,我輾轉收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拍爸爸在診間的照片,稍微多聊一點就會聽到相認的語言,啊誰誰誰也是你爸爸的病人。

從前有段日子每到週六爸爸就會忙到半夜。從我有記憶以來爸爸媽媽一直一週工作七天,週末親子時間小孩沒人顧就跟著到診所,在藥局裡的小折疊桌邊坐著,拿眼藥水扮家家酒,大瓶橘色蓋子的是大橘子,小瓶蓋的是小橘子,黃色瓶蓋的是大檸檬和小檸檬,病歷送到藥局,媽媽跟我們下單,我和哥哥忙著從藥櫃裡抓藥上菜,玩到後來還有病人來跟藥局說他還需要大橘子一瓶。

坐久了無聊,媽媽給我們一些零錢去買吃的,我常常買回明治一盒四顆裝的泡泡糖,或是一盒圓圓滿是糖粉的草莓糖果,再被哥哥騙著兩顆草莓糖換他一顆檸檬糖。後來也走遠一點,從中山北路一段過那個如迷宮般 Y 字型分岔再分岔的地下道,到南京西路一個小攤子買可麗餅。那是一個花生可麗餅二十五元的年代。

星期六爸爸工作到深夜,回家的時候小孩不支倒地在車上呼呼大睡,有時回到家我賴皮不想起來,貪圖可以讓爸爸抱我上樓,趴在爸爸肩膀上撒嬌。大一點以後,回家的路上會聽爸爸跟媽媽聊當天遇到的特殊病歷,爸爸有很多外縣市的病人,許多老人家坐火車來看病。有時回家前繞路去石牌夜市買宵夜,大家累了一晚之後一起吃鹹酥雞,水煎包,四神湯,或是愛玉冰,小小的石牌夜市該有的都有。

週日爸爸白天工作,將近中午我們跟媽媽到診所會合,忙的時候和大家一起吃便當,早一點結束還趕得及去餐廳的時候就附近吃飯。條通附近從前日本人多,台菜餐廳菜單上也是中日文並列。常去的有雞家莊,青葉,巷子裡的王子日本料理,偶爾會去天津街上的興亞餐廳吃銅板燒烤涮涮鍋和壽喜燒,還有更遠一點的亞里士牛排。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記得亞里市牛排店裡深綠色的餐巾,餐巾還有一個扭扣孔,不穿襯衫的小孩沒辦法用那個扭扣孔繫餐巾,總是覺得好像有點遺憾。某條通裡只有日文招牌的手作烏龍麵店,阿婆的店,麵很好吃,但有一次在那裡被小強爬上腳以後我就再也沒去過了。

還有今日百貨公司。八零年代南京西路不是現在這樣整條路百貨公司,就今日百貨一家。今日百貨樓上有美食街,那裡的平價鐵板燒還是現在記憶裡最好吃的一家。鐵板燒等菜的時候拉著媽媽去旁邊果汁店叫杯新鮮西瓜汁,帶到隔壁店還算是內用,有點沙沙的現打西瓜汁用玻璃杯好好裝著。

偶爾不知原因走過中山北和長安東路口,會經過那家我非常害怕的金華火腿店,一隻隻黑黑的火腿從天花板下掛下來,整間店飛滿蒼蠅,從店裡散出可怕的味道。一直到最近看李明璁的市場,介紹到萬有全那家店,我才知道那家黑黑臭臭的店原來是名店,那些可怕的火腿在那個年代就一隻多值錢。

沒有捷運以前,有時候從診所坐 220 回家,一路從中山北路衝到天母,即使是公車有時候也是二十多分鐘的事情。沒有捷運以前更以前,那時候台北是會淹水的,好多次和媽媽到了中山北路南京西路口下計程車,水淹到小腿肚,地下道當然是不能走了,傘有沒有打不記得,涉水過中山北路口,走完腳上都是細細小小的傷痕。

更久以前,從爸爸媽媽口中聽過診所剛剛開始的日子病人寥寥無幾,有時爸爸媽媽開小差,留著小姐顧診所,跑到樓下咖啡廳打小精靈,那種機台即是咖啡桌的早期電動玩具。但他們那種年輕夫妻的悠閒情趣沒有維持太久,從我有記憶以來爸媽就好忙,尤其診所週間都是晚上的門診,爸爸回家我早就睡著了,常常一個星期也就週末才會見到爸爸。倒是咖啡店維持了好一段時間,至少持續到了我有記憶以後,還在那小精靈桌上吃過粉紅色的草莓冰淇淋,像彩色筆畫出來一樣的粉紅色,裡面夾著一點點的冰晶,人工調味,小時候好愛。

後來診所從中山北路一段搬家轉個彎到南京東路一段路口,那時候已經大到可以自己待在家裡,比較少去顧店了。但是一直以來還是常常在附近出沒,捷運可以到,而且時間剛好還可以去找爸爸搭便車回家。即便外在變化很大,今日百貨變力霸衣蝶新光誠品,光點從零到有,巷裡的小店冒了出來,長出了個性,過馬路也不必再走迷魂陣地下道了,在那附近還是有心安的感覺,畢竟診所就在那裡。

而終於診所黑底金字的扁額卸下,一直熱愛他的工作且很有職人驕傲,認真敬業照顧病人的老醫師退休了,要為爸爸媽媽功成身退終於可以好好休息歡呼。診所收容了我不只童年的好多記憶,還有一段在中山區走跳的台北歷史。遺憾在這疫情中,沒能再去診所,像小時候要休息回家前,全家一起打掃整理,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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