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22

一個下午,城市水岸

十月疫情緩和時候的公司活動,讓大家四五人一組,在自己的街區一起深度散步。於是我回到了住了近十年的傑克倫敦廣場,沿著舊金山灣步道往東南迤行。

原來傑克倫敦廣場附近是現代奧克蘭不光彩的起源地。一七七0年代,西班牙佔領了原住民 Ohlone 位於奧克蘭附近的土地,將土地封給了 Peralta 家族(學區小學的名字)。其後墨西哥自西班牙獨立成功後,仍承認 Peralta 的統領。一八四八年美墨戰爭美國勝利以後,墨西哥把加州賣給美國,美國雖然保證承認墨西哥人的地權財產,隨意侵佔墨人土地,先佔先贏的美國人卻遍地叢生。就是這個時候,三個這樣的無賴從舊金山乘船,帶著兩百名傭兵(更多的無賴)而來,從傑克倫敦廣場附近上岸,在現在的市中心佔地開發。Peralta 家族告上法庭,幾年以後雖然官司贏了,卻無力改變這些開發的潮流,只能被迫售地退出。後來其中一個無賴Carpentier 成了奧克蘭的第一任市長(美國西岸的歷史啊...)。

二十年前還是菜鳥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堂課曾經走到那時初初開始蓋新公寓的傑克倫敦區,看著高速公路這一邊(所有人的另一邊)旁唯一一棟的住宅杵在一片老舊荒涼的倉庫之間,想著,這種地點到底誰會來住呢?結果幾年後自己就住進了另一棟晚幾年蓋好的公寓。傑克倫敦廣場命名於一九五一年,紀念(搭風?)曾經在附近住過的作家傑克倫敦,那正是二戰以後城市面臨衰落的時候。同事說,好有時代感的命名。(附近另一座落成不久的廣場:Township Commons 大概就是這個年代的時代感了。)鐵道曾經在這個地區佔有重要的功能,不少建築物過去緊鄰舊時鐵路,貨物直接從倉庫上火車,建築物兩層樓高處的滑軌支架還不時可見。街區與越來越少的倉庫,藝術家工作室,咖啡烘培廠(曾經包括紅極一時的藍瓶咖啡),少年觀護所,果菜批發市場,鋁罐回收場在心理上和地理上或遠或近地共存著。

二000年後,基於老州長市長 Jerry Brown 的開發願景,要吸引一萬名新住民進奧克蘭市中心(10k plan,這願景的好壞種種又是另一個不同的故事,我也要算是被這波開發帶進奧克蘭的新住民。)二00八年時,敗房市泡沫之賜,撿到賣不出去的房子租住到這裡,後來一兩年仍有陸續蓋好的建築。其中一棟預期要和舊金山渡輪大廈一般招商各方美食的市場大樓,從泡沫破滅後落成至今,一放十多年,每隔幾年就聽聞簽了什麼約誰誰誰即將要來展店,卻屢屢不順,最後一次聽到感覺很有機會成事的計畫,又再度遇上瓶頸,這次是把所有人都卡著的 Covid,一樓市場繼續空著。在水岸與鐵道間的廣場的餐廳店家來來去去,也有生意不錯的,因為意外醜聞無預期關門。莫名還冒出了打卡博物館 90's museum。搞得都不知道到底是 90's 有時代感,還是自己已經成了過去。公寓繼續起,消失的是什麼常常想不起來。

其間跨距六個街區的果菜批發市場自一九一七年起即每日過著自己的時辰,夜半開始運作,中午前收市。從前每年冬天會去市場買一箱新鮮的柳橙回家榨汁,大概這樣的散客太少見,雖然一年只有一度,老闆見到我就知道是買柳橙來的。場內有一家位於二樓的中國菜小食堂「奔馳 Ben's」,名字老派得好,那危顫的樓梯我卻至今沒有勇氣跨入。離開市場往 Broadway 走去,同事指著素食南方菜餐廳說,那是奧克蘭現存最老的建築。那棟不甚起眼的,經常與它錯身而過,至今仍被好好使用著的白色房子,查了一下,可以追溯到 1857 年,一百六十年,不遙遠偉大的歷史,但是近在眼前。

續往南走,到達目的地 Brooklyn Basin 之前,我們轉進了一條窄窄的小路(5th Avenue Marina),我多年開車從這裡經過,卻從來不知道這看似荒廢的地方原來是個藝術家的小小聚落(想像在台北即是會被命名為貧窮藝術村的地方。)每家每戶有各式各樣的裝置藝術,恐龍,人形模特兒,佈告欄上的紅唇,那裡蒐集而來的老鐵窗,沒有擺藝術品的也是小徑小院整理得那樣恰到好處的零亂。一個身穿工廠制服的人跑來和我們搭話,問我們是不是又是那間藝術學校的學生來朝聖(竊喜一下,看來還像學生嗎?)聽到我們是建築師馬上防備心起,以為我們來看察待開發地。這小小的藝術家聚落,原來也是在許多人的奔走之下,才在旁邊巨大的開發案中被留了下來。他語中諸多不滿,不滿隔壁那滿是科技新貴的新建案,不滿這個和他小時候不同的城市。那時他住的東奧克蘭還多麼繁榮,多麼多元(這有待考察啊。)

新開發案 Brooklyn Basin 裡的水岸廣場 Township Commons 是這個下午漫步的終點,求著一個有雨蔽的戶外空間,能讓我們完成此行的作業(公司那有放你出來閒晃不出功課的時候,上圖即功課。)Brooklyn Basin 作為「復興」水岸的開發岸之一,目標是一個獨立(!?)的住商混合區。第一期開放了水岸公園廣場,商業區,和241 戶出租公寓。水岸邊,和城市隔著高速公路相望,開發商的願景圖裡除了大片七八層樓的公寓,還出現了幾棟拔地而起高層大樓。被夾在中間的那塊藝術聚落像是現代版的小房子,實現不了的寓言。

水岸廣場本身是成功的,有不多不少的介入,不是那麼多的空間使用規畫;保存了一小部分的碼頭建築做為市集,幾片皮牆,和半新半舊修補補強過的鋼結構(大多只剩裝飾性功能)。中間抬高的空間,由一系列五六階的樓梯和緩坡連接木棧板和柏油地,上下各有一些和傑客倫敦廣場同系列的戶外傢俱,再往上則是一個小小的草坡。就這樣,上層和下層,硬鋪面和草地各有人愛,剛落成曾一度被滑板族群佔領的廣場,在防阻滑板的設施加入之後,下層變成溜冰滑輪聖地,中間架高的廣場則是週末salsa的場子,尤其多西裔族群,自備喇叭而來,和我們熟悉的清早的土風舞異曲同功。週末人潮滿滿,要來請早(這城市多麼熱切地渴望可以自由使用的戶外公共空間,鑽過高速公路,開過工地,搶停車位都阻止不了這股熱情)。

下午那段路程,從傑克倫敦廣場沿著水岸往東南方前進,那段步道我再熟悉不過,曾經每個早晨都推嬰兒車走過一回。那一段平緩,那一段的木棧道年歲大了,推車車輪叩叩叩響著,隨著步伐記憶都回來了。然而記憶只是記憶,路徒中必有驚奇,只是一兩年沒走到這裡,火車站對面的平面停車場,拔起了有超過三百個單位的八層樓住宅,那片荒蕪突然就成了高級水岸公寓。那是個大雨後水格外清澈的日子,內灣裡近船泊通常都漂著淺淺一層油污,那日的水卻清淺異常,和多年的同事走走看看聊聊,講自己的記憶,城市的痕跡,雨時有時無隨性地下,突然我們都停了下來,看見灣裡有人裸泳。

恰似這一切的總結,十月涼天裡的不合時宜,一抹突兀影像。這水岸總是錯過時機的開發,總是學錯對象,找錯假想敵的規畫,總是尋求外力來跨過阻礙。復興了一次又一次,新了又舊,舊了又復興,挫了又起,起了又挫,躊躇難行,但總是一點一滴地畫著痕跡,迅速改變,緩慢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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