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2009

遠藤周作的書據說好看的是長篇,我手上有的這一本海與毒藥,是短篇加上中篇<海與毒藥>的集結,但書中對心理狀態細膩誠實的描寫,在平實白描之間已經蘊有深層的力量。書中反覆出現的兩個主題:病與信仰,都是遠藤周作自身的經驗,可能也是他永遠的課題,有時主題單獨成篇,已有可觀,有時兩者更互相勾動隱微的難堪。他不停挖掘那曾經被隱藏、意欲被隱藏的難堪,背景故事的一再重覆展現了試圖挖掘的渴望。

遠藤動了三次肺部手術,最後一次切開了七根肋骨切除一邊的肺之後總算是治癒了。醫院場景與病中心情因此成了他描繪的慣常風景。陰鬱的病人心情在他筆下竟然也透出點點光芒,那仍然是陰鬱的光芒。

短篇〈大病房〉裡有這段描述:再次動開胸手術治療支氣管漏又失敗之後,躺在病氣上虛弱的富岡先生詢問同一天開刀的病友手術成功與否,聽到病友也有支氣管漏的可能,「富岡先生的眼睛突然一亮,跟那一次在病房中注視著大家一樣,他的眼睛瞬間閃過放心的亮光;而且唇角也露出高興的微笑,但是馬上就消失了。」

正在等待醫生宣判需不需要做第三次治療的自己,剛好在這時看起遠藤周作的書,慢慢一篇一篇故事看下去,速度被情緒拉得很緩慢,卻很執著往下看,難道自己也如遠藤所說「新病患的病情要是比自己好,總會產生一點憎恨的心理;如果比自己惡劣,又會有種微妙的優越感」,無法捨棄從看他痛苦經歷而來的優越感?自己的小病因而看起來微不足道而可以忍受了?

已經第三次治療了,還說等待如坐針氈太譁眾取寵了,因此隔外喜歡遠藤那種用白描的敘事口吻,不是情緒化的,而是那些擔憂那些病人的小心眼啊都已經是習慣了,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罷了。是再平常不過卻是真實存在的情緒。從小課本裡就讚揚杏林小記杏林子的樂觀,大一點學校邀請腦性麻痺患者黃乃輝講述他不對疾病低頭的奮鬥,我很佩服他們,那些人物堅強美好如童話故事裡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但真實的人生裡,連沮喪憂鬱都因此是應該被譴責的,病真的好累啊。

人是這麼無能的動物,連自己的情緒都保有不了。對自己病情的猜疑、怨恨,轉而來的消沈不是沒有,只是保有那些情緒、想要追究天理都太讓人疲倦了。其實是因為懶惰,因為必須做繭自縛掩飾傷口,所以學會冷眼旁觀。看著自己的焦慮、恐懼、厭倦,學會嘲笑自己,那麼些愚蠢又莫可奈何的情緒就可以在冷眼中慢慢被扺擋否決。但遠藤認得那些情緒,甚至是也許不無懺悔地指認,誠實又犀利。

原已逐漸康復,病情又再惡化的富岡先生被診斷為術後支氣管漏,一種發生率只有百分之七的病例,又將再面臨數次痛苦的開胸手術。被診斷如此絕望的病情,卻沒有人看過富岡先生禱告,被詢問是否為基督徒的時候,「富岡先生難為情似地把臉朝下,沒有回答是與否」。連沒有信仰的人在術前一天都會有想依靠某物的心情產生,富岡先生「不可能沒有悄悄地向自己信仰的神祈求幫助」,然而富岡先生說「我也經常想著同樣的事,到目前為止,自己所信仰的東西是不是虛無呢?..在醫院住久了,就不曉得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必須受這樣的苦。..的確,我也有祂太沈默了的感覺..被那學生這樣說,我絲毫無法辯解。」

「披著母親給與不合身的信仰外裳,卻又無法捨棄」的遠藤,在病裡信仰佔了什麼樣的位置呢?是因為信而得到慰藉,還是因為痛苦而懷疑?這樣的問題也許幼稚,遠藤卻一再以不同角度書寫,信者的懦弱是可以被原諒的嗎?病者的信不是荒謬的嗎?要寫多少次才會理出答案,要探視多深才看得到出路?我不停想起夜裡伏案刻寫日記的邱妙津,試圖理性分析內在自我,各自成立條列式的立志,全放在一起看卻成了歇斯底里的反覆矛盾,矛盾但並不放棄,繼續沒有盡頭的探索。內向的探索竟然也是沒有止境的,力量撼人。

一邊展現的是深刻的力量,一邊自卑難掩。「我想到自己不太健康的身體,希望明天不必走得太遠,七年前動了胸部手術,雖然治癒了,但身體方面還是沒信心。」七年也不足以忘卻時時必須的提心吊膽,即使痊癒了還無法不提醒自己是個殘缺的人。我不得也想起自己許多年來因病而延宕的計畫,有些也許再也不可能發生。在反覆的希望痊癒與失望間,時間迅速地流逝了,人生卻不成比例地卡在一段找不到出口的路程,彷彿跳針的唱片重覆唱著失準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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