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三。

最後一晚和一群香港朋友吃飯的時候，他們問我這幾天去了那裡，我說，逛了幾家書店，大概預期的答案是太平山頂和大佛，聽到書店他們都笑了。我振振有辭，香港是世上唯一和台灣使用相同文字的地方，不在香港逛書店，要在那裡逛書店。

青少年時期看倪匡和金庸，成長以後比較著迷董啟章黃碧雲和陳寧，當然還有張愛玲，施叔青，胡晴舫，蔡珠兒這些和香港有著深深淺淺關係，牽著我也迷迷濛濛看著香港的書寫者。

這幾年出現的雜誌《字花》讓人佩服，倒不只是內容的文字品質和文學入世的姿態，而是這樣的雜誌出到四十期了還存在著。「想要害誰就叫誰去辦雜誌」，不都是這麼說的嗎？以《字花》這樣再怎麼說不是大眾口味的雜誌，竟然還活得好好的，香港這些讀者恐怕平常藏得太好了，好像隱身一樣躲在霓虹叢林裡，當做自己不存在。只是在眾聲暄嘩裡，仍在其間悄悄地種起一塊營生之地。

第一天傍晚先去了大隱隱於市，在旺角的樓上書店序言書室。旺角的街像是滿了五倍的西門町，徒步區前後張望都是人頭，要前進得在人與人間的縫隙間奮力開路。終於在一片人頭上方我看到一方藍色招牌寫著序言書室，找到招牌開心地進去，見到樓梯就爬。樓梯間裡的指示不甚清楚，下面幾層還寫著序言書室在樓上，走著走著指示牌不再出現（後來我知道了，是叫人坐電梯的意思），又窄又陡的樓梯走到五樓我已經快受不了了，到了六樓有一間二手書店梅馨書舍就先進去看看，在書店裡要找出香港出版品比我想的困難，一半的簡體字書一看知道是中國出版，正體字書卻又大多是台灣出版，舊書裡除非看到是明報出版，不然十之八九是台灣書，甚至暢銷作家如張小嫻其書也都是台灣出版的。

七樓，後來知道了序言書室在七樓。書店很小，總共只有七八架書，靠窗那邊有張茶几，也覺得有點克難一樣塞著。結果我在那裡磨磨蹭蹭了半天，過期的字花每期翻一翻，難以決定要帶走那一本，文學書架上黃碧雲出了新書《烈佬傳》，這裡是香港天地圖書的版本，黃碧雲旁邊放的是陳寧《八月寧靜》，架上還有些董啟章的香港出版品。檯面上平放的，赫然是隱匿的新詩集《冤獄》，連在台北要買都得煞費周章，竟然在旺角遇見。

最有趣的是一架關於香港社會及環境書寫的書。我隨手翻了本講香港回收的書，翻一翻，看到一整篇幅介紹並大力讚揚台灣的回收能力，還包括廚餘回收。書裡寫著，台灣的優勢在於台灣有養豬，二千頭豬一天可以吃掉多少廚餘等等，香港可惜沒有這種優勢。另一本書講香港的小農，台灣模範生是好榜樣，這回舉的例子是台灣的有機農業。都還沒翻開講香港政治的書呢，只能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這些真是美好的誤解啊。豬隻養殖業明明一直是台灣環境污染的問題之一，拿二千頭豬做例子？台灣可養了六百萬頭豬呢。而小農，說真的我不知道有些小農在台灣是怎麼殺出生路的，政府補助工業，強搶農業用水，鼓勵休耕，中盤大盤被黑白兩道佔據，農業根本凋敝不堪，何足以做他人典範。然而這也可以大約看出香港人對現實不滿的情緒，感情投射到那裡。我對K 說，從前覺得香港人好像不太瞧得起台灣人，大概看台灣屬於「未開化」之列吧，現在態度完全不同了。K　說，因為現在台灣是「未歸化」啊。噫。

之後幾天去了位在灣仔的三聯書店，佐敦的Kubrick，銅鑼灣的人民公社，和忍不住去看看的誠品。三聯書店和Kubrick 都有自己的出版品，Kubrick 出版品以當代文化藝術為大宗，不少攝影集，畫冊，和電影書，東西很新很熱鬧，很潮的書店擺設和書店內容，可惜店裡幾乎所有的書都裝在塑膠封套裡。不能翻書的書店逛起來像是在逛超級市場，一包包的食品，不買來打開沒辦法知道味道，只能靠包裝說故事說服你。

三聯書店是老字號書店，有一層樓還兼賣文具和玩具的那種。一樓進門第一櫃都是香港書，有香港的建築，香港的街市，香港的文化地圖散步，更裡面還有一整套三聯的出版品是香港各方面的歷史小書，講香港電車，香港巴士，香港的明信片等等。後來查看書店歷史，原來這也是發行《共產黨宣言》，《鄧小平文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圖集》等等的出版社。這樣的排比在這裡有沒有擺盪出更多或更少的意義？

誠品不太有趣，就和台灣的誠品差不多，擺的書也差不多。對香港人大概是有趣的吧，台灣進口。據說開幕那段時間書店人潮暴滿，連擠都擠不進去，現在還好，和信義店的人差不多。位在十一樓的誠品有獨立的電扶梯可以越過百貨商場直達天聽，那段電扶梯之旅有點有趣，好像要去個很特別的地方，十一層樓的旅途，風景只有對面大樓的帷幕牆，因此更加期待目的地的到來，到了七八層高的時候，角度對了，突然從對面大樓帷幕牆的鏡像看到「誠品書店」四個大字，電扶梯前進，字又消失。這樣出現消失了幾次以後，終於到了十一樓，進到真正的「誠品書店」，也是好折騰人心的。

和誠品同在銅鑼灣的還有人民公社這家書店，它招牌上是這樣寫的「禁書店，Tea Coffee，日本奶粉，外幣找換店」，另一個牌子寫「找收人民幣」。這家書店專賣的是中國的禁書，進門第一櫃就是劉曉波相關書籍，零八憲章詳解，還有很多不知為什麼會是禁書的禁書，像是高行健。到那裡去查看那些書是中國的禁書呢？我不禁這樣想。賣中國禁書的地方賣日本奶粉，或是反過來說，在收受人民幣，賣日本奶粉的地方賣中國禁書，其間巧妙真是讓人不得不轉過身去偷笑。更妙的是，不少中國網站也介紹這個書店，從頭到尾不提「禁書」兩字，說這裡賣奶粉，賣咖啡，賣毛語錄，賣毛主席徽章，那些讓我看了想笑的文革時期標語海報，都成了讓人有懷舊之感的紅色背景了。

香港的位置果然很巧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