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2011

路途 之二

車廂裡的人在城中金融辦公區下得差不多以後,後面開始傳來清脆而規律的聲音,有人在地鐵裡剪指甲。我正低頭在看黃碧雲的《沈默。黯啞。微小。》,一本多年前獨居時候看的書,那時候那樣安靜微小地存在著的心情,已經很久不曾想起,書裡的勇氣、傲氣,和孤僻氣味卻仍然觸動我,我無法不去注視一種獨自掙扎,尋找站立姿態的莫名堅持。

幾天前氣溫驟然下降,穿著高領衣,擁著毛外套,坐在有人正在剪指甲的地鐵車上,開始比從前更漫長的通車。一個月前義大利的陽光,夏天的短袖,朋友的笑語,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何況每天晚上回到家,我幾乎連回憶的力氣都沒有了。

為著旅途開始一些小小的不順遂,整趟旅行一直沒有改好的輕微時差,和……種種瑣碎言不成理的原因,我一點原則也沒有地就放棄了幾年來養成的旅行筆記習慣。沒有天氣的記錄,公車路線的記錄,吃了什麼零食的記錄,路人美醜的記錄,什麼都沒有,玩了一趟,乾乾淨淨,入了眼底的又再流洩而出,真正是揮揮衣袖也帶不走隻字片語。

記得的也不見得都是一些很美好的事。我一直懊惱明明是自己堅持要去那個鳥不生蛋的哈德良別墅行宮廢墟,卻沒有先查好詳細的交通方法,累得一夥人和真的好乖好耐操的頭頭走了好遠好遠。那時候真的好累了,但又莫名覺得真的好喜歡走路,好喜歡和和這些人這樣走,甚至連話都不用說太多。

別墅是不是真的那麼好看我也說不上來,規模很大很驚人的建築規畫,尤其是那麼久以前的設計與執行,但我既功課做得不夠多,也缺乏宏觀的視角,無法從斷垣殘壁裡透視出什麼動人的空間,雄才大略傾頹以後也是一樣殘破。那是一個相較之下人很少的廢墟,菱型疊砌的磚非常好看,沒什麼陽光,因此一切都帶有點廢墟該有的灰濛色澤。但的確是個適合走路的天氣,腳底沙沙作響,有走不完的路。

在火車站看到你的時候,雖然是早就約好的,我還是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從離家以來,我一直為距離、分離、想念、以及尋找路途煩擾,那些幾乎是十年以來不曾停止的永恆詰問。但原來,也不是那麼難,終究會相見,因為想見,總有相聚的時候,即使我們都在路途上。你是第一個到的,在那裡等著,我是第一個看到你的人。

沒有寫明信片,也沒有在旅途中寄短信,出發前忘了記下地址,行程中網路幾乎完全中斷。就這樣吧,註定是個沒有太多廢話,不宜多愁善感,也不需要想念的旅程。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必得分享的事情。

相較於這幾天陰暗讓人消沈的天色,整趟義大利的旅程像是過曝了的照片,只記得一切都白花花亮晃晃,但卻描不出清晰的輪廓。甚至連說過了什麼也不記得。我們聊了生活嗎?工作嗎?未來嗎?

被佔領華爾街佔領的羅馬街頭,沒有公車沒有地鐵,更多的路,慢慢地走。

唯一有鮮明層次的記憶,是在梵諦崗博物館裡。我們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世界,希臘雕像的美是直接的,不需要翻譯轉化或複雜的邏輯思維,全然且單純的美。被一室又一室一廊又一廊雕像包圍的我們,大開眼界,且滿心歡喜,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發現了一個好好的世界。

我現在也每天走路,每天上班都要趕不上地鐵,疾驚風地走,地鐵又老是在市區延誤,下車再盯著錶一路急行。下班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在亂七八糟的街上,因為難以克服的焦慮,一心想早點越過滿地紙屑滿街流浪漢的街區,我總是不由自主走得很快。一天來來回回地快走,很快就瘦了。

在地鐵裡就看書,我每天都走到最後一節車廂,因為那節車廂有新鋪的地板,沒有陳年車廂好像飛機機艙的怪味道。每天坐同一班車,同一節車廂,卻沒有一個認得的人,誰也不想認得誰。我以前幾乎都不坐的,只搭兩站,反正也都沒位子。現在坐的站多了,有位子還是坐,卻又坐得心不安,老覺得椅子不乾淨,何況後面還有人在剪指甲。

低著頭看書就不必和別人有目光的接觸,沈在書裡,才不會習慣性地想工作上的事情。說要灑脫終究是放不開的個性。沒有一點成就藝術的可能。

就這樣,成年後的暑假結束,留下白花花的記憶,我,你,和我們。日子又開始在海灣兩岸往返間消逝。

3 則留言:

  1. 暑假結束了-開始新工作嗎?還好嗎?

    看妳寫焦慮的步伐,我可想起了上週一位髮廊的阿姨替我洗頭,她說:「你很容易緊張嗎?頭皮好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身心狀態會如此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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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是啊,一時熱血衝動就投入了新工作。幾個星期以來,每天步出公司的時候都覺得頭腦發熱,發了一天功的腦袋得在冷空氣裡走上好久才能慢慢靜下來。完全可以體會「頭皮好緊」是怎麼回事。

    又,看到志小潔的照片了。真羨慕你們能聚在一塊兒玩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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