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2011

迷路的年代

高中的時候迷戀楊照《迷路的詩》,忙著抄寫背頌裡面的句子,朋友間像密碼一樣地傳頌,他的高中記憶裝置在我的高中記憶裡,我每每經過基隆河就想起他因爛泥氣味連結到的植物園蓋教官布袋事件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充滿崇拜地解讀「備忘是種弔詭,以防遺忘正是準備遺忘的開始」這樣的句子,甚至還抄在黑板上做為值日生抄寫的每日佳句。

上了大學也捧著《Cafe Monday》前前後後讀了好幾次,但一兩年後,像是初戀醒了一樣,突然就不再崇拜他,也沒有再買過他的書。我不記得為什麼不再喜歡他了,但很確定那是早在「嘿嘿嘿事件」之前就突然消散的愛,不是因為政治的喜惡。可能只是我無法像他一樣耽溺於自己已逝的高中青春時光,因此不知不覺間就把他遺忘了。留下一些零散的感懷,偶爾會在某個似曾相識的角落,突襲記憶。

像是最近的「佔領華爾街」。

《Cafe Monday》裡有一段楊照說他年少的時候真是恨自己生晚了一個年代,趕不上上一輩那些轟轟烈烈的壯舉(應該是指美麗島事件)。我看他那篇文章的時候也是個熱血青年,心裡想,他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他好歹是學運世代,也曾為理想奮鬥過一番,他甚至還參與過雲門〈薪傳〉的第一場舞。我才真正是晚生了一個年代,什麼都跟不上。

最近我突然醒悟,我們這一代,才是真正處在劇烈的變動之中,我們在巨大的遷徙洪流中隨波逐流,我們在難以理解的金融法則裡載浮載沈。從前那些簡單的信仰與價值,在我們的年代裡幾無用武之地。這個年代沒有太晚,只是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不再有簡單的英雄,什麼都更難了一點。

依靠網路凝結力量的「佔領華爾街」可能是現在最富有英雄色彩的活動,我終於等到了一個好似轟轟烈烈的時代,卻眼觀鼻鼻觀心地心如止水沒有參與。也許因為我老了,熱血沒有那麼容易燃燒,因為我有個讓我每天離家十二個小時燒壞腦袋的工作,因為我壓根沒跟上網路世代那些從不停歇的訊息,也許因為,我不相信。(但我要拒絕說「我不再相信了」。)

網路可以凝結成巨大的革命力量,阿拉伯都有了春天,但是我很懷疑網路可以凝結成巨大的改革力量。革命號召的是怨氣與勇氣,勇氣是可以凝結加乘的,尤其有特定敵人的時候,敵人的敵人也是朋友,打倒敵人是唯一及最終的目標,氣勢尖銳龐大。體制內的改革需要的是不同的力量,除了憤怒以外,還需要知識。不只是糾舉問題的知識,還要有理解問題的根本,提供可能解答的知識。而這,好像一舉打中「佔領華爾街」的要害。

用憤怒比較容易號召人群,何況那麼多失業的人都很憤怒。但是除了憤怒以外,有多少論述,有多少改革的方法,甚至,有多少人有興趣去理解我們身歷其境的巨大失衡是從那裡來的。我對網路的力量既樂觀又悲觀,力量的召集這麼容易,不必付出什麼成本,加入社群就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音。但是和娛樂媒體也沒有什麼不同,困難的有深度的討論不會太受歡迎。於是巨大的聲音更容易變成可用民氣,出現在選舉的語言裡面。改革呢?三年前說好的改變和希望都沒有,對一人承諾的改革要抱多大的期待。

我確確實實明白我活在一個大時代裡了。二00八年美國選總統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種完完全全熟悉的狂熱,一種我自己曾經有過的相信。擁有兩百年民主的國家,人們竟然開始熱烈地收藏總統候選人大頭娃娃,在桌上擺上總統候選人明信片,甚至有人擺著照片,好像,我曾經擁有的那個扁娃。人們熱烈地相信,選上就會有所不同,對於無法到首都華盛頓參加總統就職典禮感到糾心的遺憾,遺憾錯過了歷史上的一刻。我冷冷地看著,等著看偶像的墜落,因為,我看過一次。

我遠遠地看著中東,看著北非發生的那些事,那些動人心弦的血與淚與最後的歡笑,革命成功了。我遠遠地看著,雖然激昂,忍不住心裡要冷冷地說,革命成功只是最簡單的事,接下來的,才難。因為,我看過一次。

這是個不再有英雄的世界,不過我仍然相信,相信最基本微小的價值,大於那些高遠的藍圖,轟轟烈烈的事蹟。那是我的自由,你的自由,他的自由,平等的自由。這世界上仍然有令人感動的事,感動的人,是那些堅持著這些基本信念,即使只是做小小的事,也從不畏懼動搖的人。

生在那個時代不是問題,在每個亂七八糟的時代裡,相信才是最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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