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路

這城市有時像一本裝訂壞了的書，順著讀啊讀的，翻過一頁，突然脫序來了一段天外之筆，段落有好有壞，但上下文前言不對後語，教人沒有頭緒。

去年一年在城中金融區上班，每天走過地標性的凱悅飯店和一排四棟鋪排扇型地磚的商業中心。那裡一切都還好理解，可以預期進進出出的人，可以預期也蠻無趣的辦公大樓，最脫序的，大概是辦公大樓裡二樓玻璃帷幕裡揮汗健身的人，他們，看起來有點狼狽。

自從換了工作來到城市南邊的一角以後，一切就凌亂複雜多了。

我從十六街地鐵站冒出地面，運氣好的時候清潔隊剛掃過街，就像城市裡其它的角落一樣，沒什麼特別。小廣場上幾個流浪漢慣常佔著自己的長椅，太早了還沒上工，眼神不太聚焦，也不怎麼積極要錢。廣場上有個愛餵鴿子的人，餵食的時候，鴿子都遮蔽了天空。運氣不好的時候，一冒出地面迎面是滿地的垃圾，環境不好住著的人心情也不太好，有天看到兩個流浪漢口中咆哮，互丟垃圾。

要走過六個街廓才會到公司，於是怎麼編排風景就成了每日的遊戲。早上我不太喜歡沿著Mission走，這裡的生意大概都是午後才開始，連幾間小市場也不例外，早晨裡只有車子的廢氣及深鎖的鐵柵門，到處透著一點宿醉的頹痞。

大部分的時候我會沿著十六街走，隨著心情好壞，紅綠燈的時機，決定從那一條路右轉。

白天的十六街其實也沒什麼風景可看，只是路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比較少，視野稍微開闊一點，有時會看到公共電視台的通勤車在等那個常常和我坐同一班車的同事，看到22號那條被同事罵翻頭，擠得要命又顯然不準時的公車。走過早晨還沒開門的戲院和餐廳酒吧過後，是空曠的加油站和停車場。常常我一路走，顧著想自己的心事，或是盤算今天的待辦事項，直到看見前面大棟舊倉庫才想到該轉彎了，那裡是 Folsom。

Folsom上的行人少了，一整個街廓只有一兩家小店青黃不接地開著。不太整潔的路，有時會看到遺棄的衣物，被扒過攤著的垃圾，吃完丟掉的外帶紙盒。但再往下走去，十七街和十八街之間，調子悄悄起了變化，咖啡店Stable整棟漆成黑色很有個性，隔壁有家好像有點可愛的花店，比我晚上班早下班，我只有緣見過一次。整修過的公寓從外面難窺究竟，但從大門門縫裡看進去，看得出中庭很有整理，裡面植物長得青翠茂盛，讓我想起在米蘭看到的舊公寓中庭。

我最喜歡走的，是常常在心事起伏間就錯過的Shotwell這條小巷。Shotwell兩旁是安靜的連棟小住宅，舊金山常看到的樣子，一個車庫一個小廳棚進門。有一兩間正在改建的屋子，門口掛著美好的未來願景圖，都是節能環保又溫暖美麗的小房子。Shotwell 和十七街的街角，修車廠的對面，有間舞蹈學校／劇院ODC，晚上經過的話，可以從大面窗看到三樓正在練舞的年輕舞者。她們都身穿黑色舞衣，專注地練習，起躍之間看起來那麼輕盈自在，我常在趕路的時候暗自欣羨。

晚上回家，在看過三次路邊撒尿的背影以後，我就不太走十六街了。有時沿著有腳踏車道的十七街走，因為喜歡看夜裡飛逝而過閃閃發亮的車輪，和那些迅捷的身影。轉回Mission 的時候，世界和早上是不同的面貌。這裡是人種混雜相處的地方，早上休息的市場都開門了，一間華人超市，一間肉鋪，兩間墨西哥市場。墨西哥市場擺水果的方法很大器，整箱整箱陳列在路邊的架上，有時候我懷疑那些佈滿斑點一點都不漂亮的水果會不會特別好吃。水果店對面有間小小的教會，亮著青紫色的日光燈，帶份詭異的神。

水果店後是幾個路邊攤，很傳統的那種，一塊布鋪著，東西全擺上面，兩三攤而已，擺攤的都是黑人。擺著賣的東西，要我說的話，都是贓物，每個東西一式一樣，都是舊的，從梳子到手機到書什麼都有。也總是有人翻翻揀揀，生意可能還不差。人越來越多，就是快接近地鐵站 Bart了，不過在到達之前，我通常已經被要過五次錢，被盯著看過好幾眼，有幾次被路邊坐著的人吼過，有一次從兩個站得遠遠正破口大罵的人間低頭快速走過。

地鐵那一頭的幾條路走了快兩個月，即使有時候那些雜亂不堪的街角讓我頭痛，我還有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我其實喜歡每天重複走同樣的路，看植物有季節的遞嬗，看店的來去，房子的起落，看自己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在一轉變即變個樣貌沒有頭緒的街區，想些沒有頭緒的心事。

地鐵，和更熟悉的地鐵這一頭，又是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故事了。